那面皮黝黑的小厮依旧直挺挺跪在地上,道:“先生和公子远行,小子愿鞍前马后伺候。”
王毓笑道:“黑娃,以后你便做我的侍箭童子吧。卫都知嘛,我自会言明。”
黑脸小厮大喜,连连磕头。
王毓道:“我今夜带你去见见匈奴人,明日再启程。”
典属国和鸿胪寺是负责外藩事务的两大官署,鸿胪寺侧重于礼仪制定,典属国则是文武兼备,有自己的军队和护卫。洛水新潭港口北的承福坊,有几处宽门大院,靠南的是四方馆,民间称之为蛮夷邸,是狄夷羌蛮的使者居住之所。靠北的几处宅子,规模较大,院内有望楼、箭塔,防卫森严,那是质人府。其中最为富丽堂皇的便是匈奴虚衍鞮的府邸。这里除了典属国丞正、鸿胪寺寺卿,便只有皇帝的谒者或者直指绣衣使才可进入,其它任何人不得擅闯,
王毓、晁榘和黑娃来到匈奴质人府。
典属国的常惠衍出门迎接,他身材矮壮,环挂青绶,腰悬印囊,举止豪爽,笑道:“陆镖头口中的助拳高人原来是王公子,那我便更加放心了。”
另一名魁梧男子,年逾四旬,络腮胡子,双目有神,正是龙门镖局的总镖头陆长风。他道:“坐镖洛阳城,我也是第一遭,今夜来者众,还需小心应付。王公子乃是年轻才俊之中的翘楚,自然须邀约在内。”
典属国的卫士保护质人府,若是匈奴单于的亲弟弟,典属国和鸿胪寺严密保护之下,却连半年都没有撑过去就一命呜呼,那岂不是又失大国颜面。常惠衍作为典属国丞正,但是却是对江湖义士十分看重,这些人都是中土民间血性汉子,是民族大义的脊梁骨,若是求助于执金吾的缇骑、羽林卫,甚至于绣衣司,那与江湖义士便是一场血战,不知多少痛恨匈奴的好汉要死在这里。绿林好好是镖师的“熟面朋友”,江湖中人“踩点子”碰见镖师护院,往往三言两语就能化干戈为玉帛,两方罢手。江湖绿林看重江湖道义,却悍然不畏千石九卿。龙门镖局作为大河南北八州六十二郡的绿林总瓢把子,大有江湖面子。
官府雇佣民间组织是大匜朝的常例。常惠衍便常邀约龙门镖局坐镖。镖局的业务有跑镖、信镖、坐镖。坐镖便是护院、坐夜、坐店,也叫坐池子,倒是无人挑剔出什么毛病来。
常惠衍道:“福不双降,祸不单行。我们得到线报,河西、河南的绿林好汉要寻质人府得麻烦。我典属国便雇佣龙门镖局坐镖,但是陆镖头却要我力邀王公子前来助拳。”
陆长风道:“老当家说这次与往常不同,必须辽西王公子坐镇质人府,才能确保无虞。”
王毓疑惑道:“我与老当家素未谋面,何以如此抬举?”
陆长风也面露疑惑道:“我也不知。”
王毓恍然大悟道:“前日,奴市大战匈奴使团的老者便是老当家了。诶呀,丈二红枪是老当家的成名兵刃,我真是糊涂。”
陆长风道:“老当家从未提此事,只说出门散步,顺便活动了下筋骨。”
王毓道:“老当家轻描淡写,那日却是威风得紧,三招差点拆了车浦骨的骨头。”
陆长风道:“老当家几十年不出手了,昨夜竟然又动手教训匈奴人。”
另一名镖师吴一氓淡淡道:“老当家没有将匈奴人屠杀殆尽便是极度克制了,何况只是教训了车浦骨。”
当年平城之围,龙门镖局以偷梁换柱之计,引诱匈奴武尊赫提拉。百里青山的长子百里冲、大弟子关山、总镖头狄坚、第一镖师郗无虑保护牧野铉的影子武士抵达桑乾镇,遭到赫提拉拦截,百里冲被砍掉头颅,关山惨死,郗无虑失聪,狄坚被打落桑乾河侥幸逃得一命。百里冲是百里青山最看重的儿子,也是最有才能继承龙镖局大业的人。那一次镖是飞蛾扑火,百里冲自知必死,却义无反顾。正因此劫难,天子牧野铉亲封龙门镖局为天下第一镖局。大河南北八州六十二郡的绿林总瓢把子的名头也是由此而来。但是,龙门镖局上下对匈奴人的恨意却是不同戴天,更别提痛失爱子的百里青山。
众人皆知此事,闻言皆想起这档子事。龙门镖局却坐镖保护一个匈奴人,实在命运弄人。
常惠衍故作轻松大笑道:“王公子,请吧!今夜我们坐等江湖各路好汉。”
质人府大堂,虚衍鞮端坐,正在撰写着什么。他身材低矮,脸型圆粗,身穿大袖长袍,头戴进贤冠。晁榘原以为是髡头辫发鼻环的模样,却未料是如此中土打扮。
晁榘问:“这位便是匈奴王子虚衍鞮么?”
虚衍鞮道:“我是夏后氏之裔,孪鞮氏的宗种。自从云中公主为阏氏,极力传播中土礼仪之大,服章之美,很多匈奴人都开始喜欢中土文化。孪鞮氏宗族渐渐习读中土诗书和文字。即便是单于,有时候会私底下穿上中土的服饰和冠帽,犹如中土贵族的样子和宗室子弟嬉戏。我更是沉迷。正因为如此,单于才会派我来。”
众人愕然。
晁榘问:“王子正在写些什么?”
虚衍鞮道:“写给王兄的谏议书。兵凶战危,非长策也!吾王以己身而垂范天下,施教仁德,奖励忠诚,嘉勉忠孝,任用贤能,行仁政,加恩四海,泽及四方!百姓知孝悌,明忠顺,有廉耻。大臣上忠君王,下孝父母,中得人事。吾王能轻徭薄赋,奖励耕织,督促农桑。社稷永存,子孙世代富贵也!”
晁榘、王毓、陆长风皆面露惊诧,者匈奴王子的谏议书俨然是中土政教文化啊!常惠衍却习以为常。
常惠衍道:“王子最近与浮丘伯研习夏礼,可有所得?”
“禹治洪水,得赐洛书,法而陈之,《洪范》是也。夏禹治国之法。正直、刚克、柔克。初一曰五行,次二曰敬用五事,次三日农用八政,次四日协用五纪,次五日建用皇极,次六日义用三徳,次七日明用格疑,次八国念用底征,次九日飨用五福,威用六极。”
晁榘道:“所论丝毫不差!”
虚衍鞮道:“先生谬赞,受浮丘伯所邀约,我还到洛河上游的禹叙九畴坪观摩,那里也是河图洛书的出处,时光荏苒,山川依旧,令人神思。子在川上曰:逝者如斯夫!我亦略得此感慨之由。”
常惠衍道:“伏羲氏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乃创文字礼乐,中土文化三千年恒昌,忠君、孝悌、怜悯,通于八荒而与万物合!匈奴居边荒,礼乐遗失,落为荒蛮,岁侵中土,烧杀淫掠,为恶多端,王子若能兴礼教,结盟好,教化民众,乃是秦胡之幸也!”
众人论得正热。
吴一氓闪进大堂道:“点子到了!”
陆长风举手,外边轰的一声,数百火油盆陆续点亮。质人府的墙角、墙头、树上、屋顶满满皆是绿林人物。这些人见到丈二红枪立在大堂外,皆立定相望,并不闯入。
陆长风道:“龙门镖局陆长风在此!请诸位亮个腕吧!”
野王县(沁阳)盘谷子李愿,太行八匪中轵关径桃豹、太行径逯明,嵩山铁剑门元丹丘,还有崤山贪狼穆元山、九皋山鹤鸣道人叶法善、玉箫门门主缑谦玉、荥阳郑家等,其他密密麻麻也叫不出名字。
盘谷子李愿道:“龙门镖局镖路北通代地,南达江淮,东至蓬莱,西达玉门关。镖路所在,百里老当家的义气必然照拂四方,既然陆镖头在此坐镖,少不得要给龙门镖局一个面子。”
陆长风道:“诸位缘何至此。”
“河南、河内流传,有一位匈奴的质人偷窥我中土文化,还在禹叙九畴坪刻石留书。我华夏与夷蛮不同正因前年祖宗传承的治国之法,若是质人返回匈奴,那匈奴岂不是也如虎添翼?”
太行轵关径山匪桃豹道:“交出匈奴质人,我等定然秋毫无犯。”
吴一氓道:“若是我龙门镖局不答应呢?”
崤山贪狼穆元山怒骂:“狄夷禽兽,反华贱种。你们为何要保护他?”
吴一氓道:“这是镖行的规矩,接了镖,搏命以达使命。”
“哼!龙门镖局这是做了朝廷鹰犬么?”
陆长风道:“诸位切勿火大,一切好商量。”
这时虚衍鞮喝道:“我愿与诸位谈谈。”
虚衍鞮不顾常惠衍的阻拦,闯出门外,大声道:“典属国、鸿胪寺、龙门镖局稍待片刻,让我与诸位好汉相谈。若是我所说无理,任诸位取我人头!这是我虚衍鞮一人之事,与他人无关。”
虚衍鞮的华夏语字正腔圆,一身打扮更是华夏卿士,完全没有匈奴人的模样。众江湖人物也几乎惊掉下巴。
荥阳郑经纶道:“阁下有何说法?”
虚衍鞮道:“诸位不必杀我,理由有三!这第一条,我不过是质人,诸位杀我,不能解两国仇怨,不能复百姓民生,不过泄愤而已,尝闻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,诸位之行有悖道义。”
李愿道:“非也!寻常匈奴人只知道劫掠财货畜产,唯有你如此心机,遍读中土文字书籍,杀了你乃是绝了大患。”
“我若是真的那么重要,大单于也不会派我为质人了。我匈奴也分为主战派、主和派,我便是主和派的几个重要首领之一。若是杀了我,诸位便是让主战派有了借口,主和派也会处于劣势,中间派也会站到主站的一方,匈奴与华夏仇隙不可调和,如此以来,开战便不可避免。两国相争,百姓苦,诸位何所图?”
众人皆面面相觑。
郑经纶笑道:“这匈奴王子倒是能言善辩。”
虚衍鞮更加有了底气,滔滔不绝道:“我们主和派最为尊敬云中公主,我们的孩子也跟随云中公主修习中土礼乐。我来洛阳之前,云中公主曾言:中土皆知书达理之人,并不会擅开杀戮。诸位杀我,置云中公主于何地?”
众人嘿然。
虚衍鞮又道:“华夏圣人以教化为本,胡人好战,皆因地处荒蛮,礼乐不兴。我匈奴挛鞮氏本是夏后氏之苗裔,骨子里还留着华夏的血,我所至禹叙九畴坪,便是请教夏禹治国之法《洪范九畴》,追思先祖之礼教。怎么会有偷窥之说?我重拾夏周之礼教,授民以尊卑礼仪,化民以廉耻荣辱,以耕种为生,和睦相处为荣,不再劫掠杀戮,不再岁侵中土,这才是我所愿……”
众人多数为江湖草莽,哪能知道还有夏后氏之苗裔一说。虚衍鞮竟然来了个认祖归宗,这还无可辩驳了。
虚衍鞮最后大声道:“诸位不给我一个教化胡人、兴张礼乐的机会么?”
李愿、郑经纶、缑谦玉、叶法善、元丹丘皆饱学之士,也觉虚衍鞮所说有理,乃拱手而去。其他绿林好汉,见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偃旗息鼓,也难以妄然动手。
崤山贪狼穆元山狠狠道:“那你发个毒誓,免得来日……”
忽然破空之声大作,箭弩自黑暗中袭来,众江湖人物纷纷躲避弩箭袭击,陆长风、吴一氓等冲上前为虚衍鞮挡住弩箭。哪知三轮弩箭练练袭来,中箭者众,虚衍鞮更是中了两支。
数百黑衣人包围了质人府,为首者猖狂道:“今晚,你们都得死。”
虚衍鞮道:“你们是伊稚黠的人,还是屠耆堂的人。”
“嘿嘿!你作为胡人,却在这里和秦人谈什么认祖归宗?穿着秦人的衣裳,说着秦人的话,草原雄鹰的脸,让你丢尽了。”
虚衍鞮道:“你命车浦骨劫掠奴市,今夜又来刺杀我,又灭了典属国的护卫,目的便是激起匜朝民愤,栽赃匜朝江湖人,再以此挑起匈奴的情绪,真是一石三鸟,好阴毒。”
“于靬王在北海蛰伏够久了,蒲奴王说私渠比鞮海也不是什么好地方。”
“我就知道是他们。”
“祁连山和狼山是我们匈奴人的神山,焉支山和河南地使我们的故土家园,蒲奴王和于靬王必将带领匈奴杀回河西,跨越阴山,再次牧马黄河边。”
众匈奴武士山呼。众人也明白,这是匈奴的主战派刺杀虚衍鞮,激起两国仇恨,重开战事。
“河西本是大月氏的,河南地(河套)本是鬼方的,胡人夺取了几百年,又为秦人所得。你今日要自秦人手中夺回,那月氏和鬼方又如何夺回呢?”
“强者居之!”
“如今中土才是强者!”
“闭嘴!虚衍鞮,你这个懦夫,我杀了你,再杀了云中公主,教你们什么才是强者之道……”
忽然一根长枪洞穿他的胸口,百里青山巍巍然立在庭前。王毓飞剑娶了他的人头,手提人头高举。众匈奴人见便是力挫众人的一老一少,皆心惊胆战。王毓这才明白:常惠衍和龙门镖局必定得知三百匈奴人夜袭质人府之事,那日自己震慑匈奴人。匈奴人最惧强者,所以老当家便命常惠衍力邀王毓助拳。
众绿林人物一起动手,将闯入的匈奴人砍瓜切菜一般杀掉。
百里青山道:“尔等退去,我便当做今日什么也没有发生。否则,除恶务尽,扒皮拆骨,枭首示众。”
众绿林人皆大呼:“除恶务尽,扒皮拆骨,枭首示众。”
数百匈奴人瞬间逃得无影无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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